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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瑟夫·施瓦姆贝格的外表没有一点能让人联想到他是个杀人狂。他皮肤苍白,长着老人斑,显示出其常年待在室内——就像公寓楼的门房大爷。他下身穿一条咖啡色棉长裤,上身套了件米黄色的休闲夹克,走起路来习惯性地拖着脚似乎蹬着一双旧拖鞋,眼睛是那种呆板的灰色。

  约瑟夫·施瓦姆贝格一案在斯图加特的联邦法院审理,这恐怕是德国国内最后一次审判纳粹分子。施瓦姆贝格被指控要对至少三千名犹太人被害负责。但由于在世证人寥寥,证据又往往模棱两可,他最终获得的罪名只是亲手杀害二十五人,以及在另外至少六百四十一人的遇害中充当帮凶。

  以色列驻波恩大使旁听了庭审,并借机提醒德国人,他们对过去负有集体责任。他告诉德国媒体,人们不能将歌德、席勒、巴赫和贝多芬留下来的文化遗产同纳粹政权的恐怖行径分隔开来。换言之,施瓦姆贝格是民族传统的一部分,也是德国人身份认同马赛克中的一块。法庭外,新纳粹青年抗议,宣称德国战争罪行纯属犹太人的一派胡言。

  施瓦姆贝格的纳粹生涯能算得上是“小有成就”。他于1912年出生在南蒂罗尔,1933年才加入纳粹党,因此也被归入投机分子的行列,而不是早年就追随该党的信徒。1939年,作为党卫队低级军官的他被派驻到克拉科夫[1],担任一个劳工营的负责人。劳工营在1942年关闭后,剩余的二百名劳工被射杀。他因此得到晋升,官至党卫军上士,负责管辖普热梅希尔[2]的犹太区。每隔一段时间,该市部分居民就会被送去贝乌热茨[3]和奥斯维辛集中营。对于他这一级别的军官,残暴和幽默感集于一身并不稀奇:他养了条德国牧羊犬,起名叫王子,除开经常放狗扑咬犹太囚犯外,他的另一件乐事是当着受害者家人的面杀了他们。

  这么个劣迹斑斑的人在战后的生活并不异于常人:凭借天主教神父的帮助,他逃往阿根廷,靠养蜂打发时光,在那儿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直到1990年才被引渡回德国,翌年开始受审。

  施瓦姆贝格于法庭上的真正在场异常短暂;他人虽然在庭上,但魂儿似乎又不在。所有人——法官、律师、证人和庭审席上的听众——都在议论他,可他静在那儿,偶尔会像条蜥蜴那样努努嘴,但几乎不曾开口说话,让人无从知晓他到底在没在听。单薄嘴唇的脸上始终木无表情,即便当一位八十一岁的证人发言时亦是如此。证人向法庭讲述自己和一些人试图逃出隔离区后,遭到何种非人对待:逃跑者被命令仰面躺下,张开嘴,任凭乌克兰看守朝他们嘴里撒尿。证人说,施瓦姆贝格觉得这特别好玩。

  另一位证人、来自堪萨斯城的努斯鲍姆在儿孙们的陪同下出庭作证。努斯鲍姆过去是水管工,替施瓦姆贝格修缮在隔离区的房子。从某一种意义上来讲,施瓦姆贝格还救过他一命他本来是要和别人一起被送去奥斯维辛的,但施瓦姆贝格把他从人群里拽了出来。总得有人把这些运输牲畜的火车车门给关上吧,而这人就是努斯鲍姆。他后来得知,其中一节车厢载着他全家人。

  努斯鲍姆一直在期盼这一天的到来。他守口如瓶,从不向别人透露自己的心事,就连自己的儿子对此也一无所知。“法官大人,他讲话时带有浓重的波兰口音,“我有太多故事可以讲给您听……比方说,在1942年的赎罪日,一位拉比坚持祈祷,不肯干重体力活结果被施瓦姆贝格一枪爆头,还逼迫所有人目睹全过程。

  努斯鲍姆的记忆似乎很清晰,情绪也很激动。法庭外,他告诉我们施瓦姆贝格是个畜生。“不,他比畜生还要坏。畜生相残是为了活命。至于他,他,他,我没法找到比较合适的词来形容,他是个冷血杀手。若能的话,我真想扯掉他的右手臂,提醒一句,不是要弄死他,只是扯掉他开枪杀人的右手,再安到他的左手上。”

  法官和律师动身前往普热梅希尔一睹究竟,他们测量了指挥官旧宅和据说是他行凶地之间的距离。他们要验证证人在法庭上的回忆是否准确。所有人都凑在犹太区地图前,看努斯鲍姆用手一一指出过去的地标,一切依然牢记在心。就连施瓦姆贝格都难忍好奇心,移步到昔日水管工的身后,想看个究竟。

  看完后,他退回到原来所站的位置。法官问施瓦姆贝格是否还认得出眼前这位证人。施瓦姆贝格的嘴动了动,法官示意他讲出声来。身旁的人听到一句小声的“不认识”。法官显得有些不耐烦,问施瓦姆贝格怎会是把所有证人都忘得一干二净,他们倒是对他记得一清二楚呢。施瓦姆贝格喃喃道,记得他的人没准多达五万,但他怎会是记得住五万人呢。法官说自己只是想建立证人和被告之间的接触。“我试着让你开口,一些证人对你很熟悉。对了,他们中间有人过去还给你的狗梳过毛。”这句话让施瓦姆贝格第一次有了活力,他粗嘎的嗓音显示出其很久以前曾习惯于发号施令。他嚷道:“我怎会是把自己的狗交给陌生人照看?这完全不合逻辑!”

  这出人意料的呵斥让施瓦姆贝格的律师吃了一惊,他说自己的客户已经累坏了,不能再接受盘问。他的心脏很虚弱,需要休息。法官翻了翻白眼,但还是宣布休庭。

  我亲眼目睹了这出迷你剧,场景平淡无奇。现代风格的法庭讲究实用,几乎绝对没传统司法权威的那些象征,比如假发套等英国法庭里常见的华而不实之物。庭审过程既不戏剧性,也没有繁文缛节。档案、测量结果和地图才是最有分量的,而不是辩才。坐在旁听席上的听众清一色都是德国高中生,他们是从巴特温普芬这一毗邻海德堡的温泉小镇远道而来的,领队的是历史老师、留着络腮胡的“六八一代”伯恩特·韦茨卡。

  法庭外,努斯鲍姆老先生接受了美国记者的采访。学生们围住辩护律师,一个年龄与他们历史老师相仿的人。他们不解,他怎能申请作无罪辩护。他们问律师,是不是真的相信施瓦姆贝格无罪。律师答道,“信仰属于教会。我的职责是确保当事人得到公正的审判,且证人没说假话。”他解释说,这很复杂,因为嫌犯的罪行发生在很久以前,并补充道,鉴于公共舆论,法官做出无罪判决要比有罪判定更需要勇气。

  少年们神色凝重地点点头。韦茨卡哼了一声,讥讽道:“是啊,我们的法官过去的确展现过这种勇气,不是么?那些战后没有被清算的纳粹法官又怎么说呢……”

  学生中一个留着朋克头的姑娘问,证人声称亲眼所见之事有否可能仅仅是道听途说。律师刚开口,韦茨卡又哼了一声,说证词高度翔实,不应存疑。

  这显示出老师和学生之间有代沟。老师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自己的经历不容许有质疑的余地。他后来告诉我,他的父母曾是纳粹,他经常因跟他们聊起过去而发生争执。父母坚持认为纳粹时期并不只有坏事,他们是理想主义者,有关犹太人的故事有夸大之处这些辩解他都听过,至今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他的学生则没他那么感情用事,他们提的问题旨在理解庭审过程。施瓦姆贝格又不是他们的父亲。

  韦茨卡告诉我,这次庭审经历对学生们意义重大。他们已参观过两座原集中营,一座是纳茨维勒——施特鲁特霍夫,一座是达豪。不过施瓦姆贝格案在他们心中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纳粹时期的历史对他们而言已然很遥远,只停留在书本上,但这起审判生动鲜活地还原了遥远的事件,他说几个月后,某位学生在校刊上发表了篇报道:“在听到证人亲口详述他所犯下的罪行后,理解裁决就变得容易多了。”

  毫无疑问的确如此,同样毋庸置疑的是,审判对努斯鲍姆先生也是件好事。他的心事终于能一吐为快了,这或许是种个人宣泄能看到起码一位幸存者在德国法庭上控诉加害者,就已经很让人动容了。但并非所有证人都和努斯鲍姆一样坚强,有一个就因为受不了这种场面,心脏病发作,死在了法庭上。尽管如此,复仇的欲念还是得到了满足,哪怕这只是邪恶海洋里溅起的一小朵浪花。或许正如西蒙·维森塔尔[4]希望的那样,这会产生警示作用。总而言之虽然施瓦姆贝格晚景凄凉,但我们很难对他产生同情。

  然而,坐在斯图加特法院里的我却感到不安,尤其是看到那些穿着花花绿绿的防风夹克、坐在旁听席里的学生时。我的第一直觉是为西德教育喝彩,自1968年以来,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纽伦堡审判时学校停课,1963——1965年,法兰克福举行奥斯维辛审判时亦是如此。我想,这正中老师们的下怀,好让学生听听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我疑窦渐生,正如信仰属于教会,历史教育必定属于学校。当法庭被用作历史课堂时,离走过场式审判的风险也就不远了。也许走过场的审判会是很好的政治秀——尽管对此我亦抱有疑虑。然而,好的政治秀并不一定符合事实。

  就在施瓦姆贝格案公审四十四年前,另一位官阶更高的德国人在纽伦堡出庭受审。恩斯特·冯·魏茨泽克在德国征服欧洲大片疆域时担任副外长。自1943年起,他成为驻梵蒂冈大使——这个职位当属要害,因为德国人希望确保教皇对“最终解决方案”保持缄默。教皇倒没让他们失望,至于这是否可归因于魏茨泽克的外交手腕则不得而知。他的儿子里夏德日后成为联邦德国总统,他比任何政客都更勤于谈论德国罪行的包袱。

  关于年轻的里夏德在纽伦堡参加战争罪审判留有一则故事。据说,他找到一个朋友,以最严肃的国防军军官的姿态,表示说应该冲击法院,释放囚犯。吃惊不已的朋友问为何需要这么干。据传魏茨泽克是这么回答的,“这样我们就能自己举行审判了。”他的愿望过了许多年才得以实现,那时的德国法院终于能对“小把戏们”提起公诉。但此时,年纪轻轻的他选择加入父亲的辩护团队。

  恩斯特·冯·魏茨泽克被控策划发动侵略战争,并参与从各个被占领国家遣送犹太人。第一项指控被推翻了,但第二项指控成立。他曾经签署一份文件,声明外交部不反对有计划地遣送犹太人。他的首席辩护律师赫尔穆特·贝克指出,魏茨泽克是老派的爱国主义者,在时局艰难的情况下已经尽其所能阻止纳粹为非作歹,纵然终究无力回天。魏茨泽克只承认自己在上帝眼里有罪,盟军无权遵照在纽伦堡起草的法律判他有罪。

  1950年,贝克写道,“很少有事情比战争罪审判更能阻碍德国国内形成真正的历史自我认识。”他坚信这一点。贝克的话应予以重视,因为他不是为纳粹历史辩护的卫道士,而是名声在外的自由派。我去他位于柏林的办公室拜访,办公室的一面墙上挂着精致的军事图片,另一面则有一幅以色列挂历。

  贝克并不反对举行审判,但他相信,应该运用既有的德国法律而不是用类似反和平罪(包括准备、策划或发动侵略战争)这样具有追溯力的法律。他提到,斯大林派往纽伦堡军事法庭的法官希望可以澄清,需要谴责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侵略战争,而是具体的纳粹侵略。苏联侵占波罗的海国家或波兰部分领土就不能算是反和平罪。“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一原则在探讨战争罪时是被明文禁止的:比方说盟军轰炸德累斯顿,或者1945年德意志人被驱逐出在中东欧的家园。这些行为都被认定和审判无关。

  这样做,是为避免司法沦为笑柄,因为英国人赞成一不做二不休,不经审判就直接处决纳粹领导人。他们担心夜长梦多,漫长的审判也许会改变公众舆论的倒向。拿一位英国外交官的话来讲审判或许会被看成是“有预谋的勾当”。也有人担心,国际法可能对很多罪行并不适用。如果为的就是报复,那何必把法律牵扯进去?直接做出如何惩治的政治决定岂不更好?坐在办公的地方里,贝克管这叫“意大利式解决办法”:“你在起初的六周里能杀多少人就杀多少人,接着把这茬儿抛之脑后:这么做不是很合乎法律,但考虑到清算要达成的目标,也还凑合……”他们的立场直到1945年5月才有所软化,那时希特勒和戈培尔已经自杀,英国人方才同意对其余纳粹领导人进行审判。

  要程序正义还是以牙还牙,这样的一个问题曾经困扰着古希腊的悲剧家。为了打破以暴制暴、以血还血的恶性循环,俄瑞斯忒斯必须为弑母罪行在雅典法庭受审。如若没有正式审判复仇三女神会继续搅得生者不得安宁。

  如果主审法官是德国人的话,或许可以避开报复这层因素。这在之前有先例,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一战结束后,德国法庭被允许审判战犯。虽然证据确凿,但几乎所有被告都被判无罪,而外国代表团成员则遭到了当地暴民的袭扰。另外,韦茨卡说的没错:德国法官和纳粹政权曾经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很难指望他们会秉公执法,不偏不倚。因此,只有让战胜者来保障正义得以伸张。

  问题在于,如何在不扭曲法律的前提下伸张正义,以及如何在不歪曲历史的前提下让战胜方审判战败方。一种做法是,干脆就搞赤裸裸的胜利者正义,用军事法庭审判昔日的敌人。这么做的好处是能够尽可能的防止许多虚伪言行,并减少对日常生活中程序正义原则的伤害。但如果说目的是给德国人上一堂历史课的话,那么军事法庭就会遇到和民事法庭一样的问题。而据当时的声明来看,历史教育无疑是战争罪审判的目标之一。

  罗伯特·M.坎普纳是魏茨泽克一案的公诉人,美籍德裔的他写道,“呈现了一大批重量级德方卷宗的审判,是世界史上最伟大的历史研讨会。”纽伦堡审判的美方首席检察官罗伯特·H.杰克逊,在同英国法官劳伦斯勋爵对话时曾被问到,他觉得审判应达到何种目的。杰克逊回答说,是为了向世界证明德国的战争行径既无理也违法,同时向德国人民表明,这种行径理应得到严厉的惩罚,让他们做好准备。

  这样说来,纽伦堡审判既是历史教训,也是对全体德国人的象征性惩罚——这条关乎道德的历史教训被包裹在所有彰显程序正义的仪式性表象之中。审判是人类——或至少是战胜国国民——所能获得的最接近“天道”的结果。部分德国作家无疑有这种感觉。一些人对此热情欢迎的劲头,可以同正在改过自新、满心虔诚的罪人相媲美。他们是1968年“彷徨失措”一代的先驱,全都是,有些还是。

  举例而言,小说家埃里克·里格认为:“纽伦堡军事法庭越是不用正式法律的外衣掩饰自己,其政治元素就越能光明正大地得到表达,它在历史面前得到的评价就越正面,越启发人心。另外,审判也不会在做作的象征主义氛围下进行,而是在充满道德力量的氛围下进行,借助道德力量克服邪恶。”

  《南德意志报》的记者W. E.聚斯金德——据我所知他不是——把审判描绘为“Ur-Prozess,地球上从未见过的审判,因此是一个真正的历史性时刻”。

  从这些字里行间可以得知,法律、政治和宗教已被混为一谈纽伦堡成了一场道德剧,戈林、卡尔滕布伦纳[5]、凯特尔[6]等人则在其中担任主演。这部剧号称要弘扬正义、真相,战胜邪恶。档案、证言及场合的高度严肃性均是为了服务真相。这点在剧作家那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把审判搬上了舞台。

  罗尔夫·施耐德是民主德国的作家他写过一部名为《纽伦堡审判》的纪实性剧作。在对证词和盘问进行编辑后,他还原了当时的情景。在序言中他写道,这部纪实性剧作是德语戏剧中一项发明创造:“它源自我们对历史的记忆,源自我们对当下和当下如何描述过去的不满。”他同时写道:“将这一审判搬上舞台的原因说来很简单:它有多重意义其中之一就是为日后类似的审判提供了一个模板,比如纽伦堡的后续审判、耶路撒冷审判、法兰克福审判……”

  剧中信息量很大,对戈林、沙赫特[7]和凯特尔的盘问很有意思但究其初衷,却并非为了尽可能客观地呈现历史事实。这部剧和审判一样充满政治意味,尽管其手法不同。施耐德很聪明,借英美检察官之口来阐述他主要的政治观点。比方说,他援引英国检察官的话,“德国实业家”和被告席上的军政官员“罪行同等,难分伯仲”。当然,这是民主德国的典型看法:法西斯是资本主义最后一道防御。

  接下来,他还安排美国检察官成功地为以恩斯特·罗姆[8]和格雷戈尔·施特拉瑟[9]为首的纳粹左翼做了回辩护。戈林称,除掉他们是因为他们对希特勒不忠。美国检察官在剧中说道:“这些人代表了社会目标,他们靠这点给你们招揽了支持者。而你们跟德国大企业狼狈为奸后,就把所有支持者的社会目标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对于无产阶级支持纳粹运动这一令人尴尬的问题,这句台词算是给出了交代。它对事实的呈现不能说完全谬误,但有失偏颇。如此表现审判,政治动机很清晰,为的是赋予反法西斯国家合法性,反观资本家和实业家,则必须被视为法西斯恶棍的傀儡。这部剧临近尾声时,美国检察官就“反和平罪”发表了一段讲话(不涉及种族迫害和种族灭绝的“”,这两条向来就和官方的反法西斯意识形态格格不入)。如今,我们的法典里也印上了这条法律,检察官说道,“这次要用它来对付德国侵略者,但以二十三国名义主持这次审判的四个大国都很清楚:我们今天用来审判这些被告的标尺,明天也将被历史用来审判我们。”

  这么说同样不无道理。罗伯特·杰克逊现实中就是这么看问题的,但如此收尾的根本原因又是为何呢?这部剧写于1968年,正值越南战争如火如荼之际。那时,不管是民主德国还是联邦德国的知识分子,都写过类似下面这样的话(原作者是克里斯蒂安·盖斯勒[10]):“那时候,国际军事法庭四位主检察官中的一位以美国的名义提出了诉讼,对于当时懵懂的我们,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他的陈述代表了正义自由和人性。

  “我们看穿了纳粹的假仁假义,希望与之划清界限。是美国人起诉书中那份道德诚恳,让我们萌生了学习理性政治思考的想法。

  “并且,我们容许自己将这一思考方式付诸当下。举例而言今天,我们将用它来检视公诉美国自身的道德品行。过去奥拉多和利迪策被血洗[11]——如今换成南越的城市遭殃。”

  这下形式扭转,反客为主。“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的论点——不管用在这里如何不恰当——终究是出现了。我们所有人都有罪一位剧作家,或者随便哪位作家,当然完全有权这么做。但若就此认为这部纪实性剧作寓意质朴,这和认为政治审判是传授道德历史教训合适手段的想法一样言不由衷,甚至是愚昧,因为这样的审判并不能平息“复仇三女神”的怒火。

  纽伦堡审判过去二十年后,法兰克福一家法院以“这一罪名审判了奥斯维辛的部分军官和看守。这不是第一次由德国人来主持审判。早在1957年,一位党卫队军官就被控率领部队在立陶宛边境地区滥杀无辜。但这只能算是例外。纽伦堡的法官仅仅将这部反种族灭绝和反种族迫害的新法律用在处置战争过程中出现的罪行上,似乎大屠杀纯粹是另一项战争罪行。在做陈述时,法国主检察官弗朗索瓦·德芒东几乎根本就没有提及犹太人。

  总而言之,纽伦堡审判后,多数德国人都对战争罪感到厌烦直到1950年代中期,德国法院还只被允许审理德国人对其他德国人犯下的罪行。待到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受审这一大快人心的先例出现后,德国人的懈怠才有所动摇,1946年之前所犯罪行在1965年后将免于起诉这一点也受到了挑战。(1979年,在电视剧《大屠杀》引起轰动后,德国政府废除了追诉“”的时效限制。)

  纽伦堡审判的规模更大,被告地位更高,但奥斯维辛和马伊达内克[12]审判对于多数德国人的影响(后一场审判的地点在杜塞尔多夫,时间从1975年一直延续到1981年)要深远得多。这部分是因为所选的时机。1945年,多数德国人饥肠辘辘,且存在逆反心理。到了1964年,新的一代已经在相对繁荣的生活中长大成人。另一部分原因主要在于罪行的性质。以常规战争罪的罪名审判战败者根本难以服众,因为同样的罪名可以拿来控诉战胜者。在德累斯顿大轰炸和苏联人的暴行仍然历历在目时,“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句话即便不登纽伦堡法庭这一大雅之堂,私下说说也无妨。但是奥斯维辛却找不到对等物。这隶属于另一场战争,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根本算不上是一场战争;它是彻头彻尾的屠杀,背后折射出的不是战略或战术动机,仅仅是意识形态。

  现代历史的一大讽刺之处在于,这些罪行——既非纽伦堡法庭(抑或者应该说,盟军军事目标)的主要关切,战后绝大多数德国人也都表示并不知情——成了德国(西德)历史纪念的主要焦点,不管是在法庭、学校还是纪念馆。当军事较量、“反和平罪行”慢慢的变成为历史,“最终解决方案”依然给当下蒙上了一层阴影,且比过去更为持久。无论你是希望德国成为“普通”国家的保守派,还是“正为哀悼而努力”的自由派/,二战的关键事件只是奥斯维辛,不是闪电战,不是德累斯顿大轰炸,也不是东线战场的战事。这是纽伦堡审判留下的历史教训。尽管赫尔穆特·贝克对纽伦堡有质疑,但诚如他所言:“最重要的是,德国人意识到‘发生过,而庭审过程揭示了它们是如何发生的。”

  我相信他的话是对的。但假使不是由德国法院审理的话,这一教训或许会难以服众。1945年,一家英国法庭审判了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的司令官和守卫,但效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斯蒂芬·斯彭德当时碰巧在德国,他邂逅了一位朋友,后者跟他讲起拜访一户德国家庭的经历,“这家人很讨人喜欢,富有同情心,年纪都很轻。他们都说贝尔森审判只是政治宣传,克拉默[13]等人的所谓罪行是人类根本办不到的……大多数德国人相信,审判就是一场有预谋的勾当,而且之所以拖这么久,是因为被告有太多自我辩护的话要讲……”

  但即便是德国的死亡营审判,也未能打消对审判是否足以构成历史教训的所有疑虑。从本质上看,审判会将刑事责任集中到具体的人身上;比如说纽伦堡审判时就把问题集中到了领导人身上。卡尔·雅斯贝尔斯在1946年曾写过一篇分析德国罪行的著名文章,《论德国人的罪责问题》。在文中他区分了四种罪过:第一种是触犯法律的刑法罪过;第二种是参与罪恶政治体制的政治罪过;第三种是因个人罪恶行为而生的道德罪过;第四种是形而上罪过,意指未能尽到维护人类文明标准的过错。很明显,这些分类具有重叠性。但是雅斯贝尔斯明确说,不管是在法律上、道德上,还是哲学思辨的意义上,都不应让全体人民为一桩罪行负责(政治责任是另一回事。)在他看来,战争罪审判的最大好处是限制了权力。通过允许被告陈词、自我辩护,奠定程序正义的规则,战胜者限制了自己的权力。不仅如此:“对我们德国人,审判还有另一层好处,它对领导人的罪行加以区别,且没有牵连全体德国人。”

  雅斯贝尔斯未提及挑选合适被告的问题;部分在纽伦堡出庭受审的人其实不应成为被告(比如沙赫特和弗里彻[14]),倒是另一些人更应该(比如阿尔弗雷德·克虏伯[15]),但这是另一回事了。总而言之,审判让德国人和他们过去的领袖进一步撇清干系。这种距离感其实是好事,没什么人想要拉近距离。这也许是纳粹领导人很少出现在德国戏剧、电影或小说中的原因。当然,不管是大名鼎鼎还是声名狼藉的历史人物,想要把他们写进虚构作品都绝非易事。已知事实让人放不开手脚;历史又过于沉重。但这无法解释为什么关于纳粹领导人的传记也不多。历史学家对他们敬而远之。希特勒的正规传记作者还是两位记者,约阿希姆·费斯特和维尔纳·马瑟(Werner Maser),戈林和希姆莱的传记则几乎全部出自外国人之手。连作传都害怕——不管是虚构还是纪实——这点或许可归因于1960——1970年代流行的一种观念——体系和制度能解释过去,而个体却不能;但肯定也缘于担心自己会扯上干系。德国人管这种心态叫Berührungsangst,直译就是“害怕产生接触”。

  如果对领导人是这样,那么对籍籍无名的医生、行政官员、毒气室操作员等执行命令的小喽啰们是否也一样呢?对他们产生同情是不是会容易些?在以奥斯维辛为背景的剧作里,彼得·魏斯就以一种耐人寻味的方式交代了他们的身份。昔日的受害者、如今法庭上的证人都没有名字,但拷打他们的人都有名有姓。比如博格,他的特长是把囚犯吊在一个类似秋千的物体上,然后活活打死;又比如死亡营药剂师卡佩修斯博士,他竟把自己藏有齐克隆B毒气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再比如卢卡斯博士,这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声称自己在火车站岔道口故意开小差。当然,魏斯的目的不是让观众对这些人物产生同情。他想表达的是,奥斯维辛是工业剥削和资本主义失控后的极端象征。受害者和被贪婪机器挑动起来的无产阶级大众一样,都是无名之辈。这一进程没有中断,第三帝国变成联邦德国后依然如此。在这部剧的最后,集中营副官穆尔卡有下面几句台词:

  当时,这种态度在德国并不少见,事实上还相当主流。类似赫尔曼·吕贝这样虔诚的保守派知识分子就说过太多指控会阻碍西德通往稳定、繁荣社会的道路。这倒不是说吕贝在为第三帝国辩护,恰恰相反:他认为,联邦德国的合法性取决于彻底否定纳粹政权。难点在于,如何将几百万纳粹支持者改造为自由民主体制下的忠诚公民。吕贝称,如果不对过去采取审慎姿态这就不可能实现。然而,战争结束二十年后,层出不穷的“博格”、“穆尔卡”和“卡佩修斯博士”们还是被送上了被告席。他们对此的反应往往都是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是我?”他们会问。“我只是履行职责罢了,只是像所有正直的德国人一样执行了命令。为什么非得是我受罚呢?”

  马伊达内克审判中的被告在德国电视纪录片里也是一遍遍地问,凭什么是我?是啊,凭什么呢。然而,片子里的一句话却深深嵌入了我的脑海。说话人是个特别凶残的女看守,绰号“血腥布里吉塔”。“你要知道,”她向采访者解释道,“这些曾经的囚犯都抱怨过去日子有多苦。没错,集中营里是很惨。但你必须认识到一点:如果你给这些人一个手指头,他们就会拿走整个手掌。”同样说过这番话的还有一个傻里傻气的小学女舍监、海关检查员,以及地位卑微的检票员,他们这样的人一夕之间被赐予了上千劳工的生杀大权。

  可是,尽管这些人平庸得可怜,申辩又沉闷乏味,但要对他们予以同情却几乎不可能。他们罪大恶极,血债累累,这为审判笼罩了一层恐怖的氛围,报纸上天天都会曝光新发现。马丁·瓦尔泽在奥斯维辛审判那年写道,博格成了黑暗王子。在媒体笔下,这位骇人的主儿是“野兽”或“妖怪”。但丁的名字常常见诸对死亡营的偷懒描述。没办法想象之事被浓缩在抓人眼球的新闻标题中:“女人被活生生赶进熊熊大火”,或者“奥斯维辛的酷刑秋千”。瓦尔泽写道:“奥斯维辛的口号越是毛骨悚然,我们就越是与之划清界限。”

  审判涉及的只能是个体罪行。在法兰克福和杜塞尔多夫,站上被告席的“妖怪”和“屠夫”们犯下了滔天罪行。许多人也一样,却从未遭到追究。但是,瓦尔泽说道,“这些罪犯在1918年至1945年间的表现跟我们所有人如此相似,以至于难分彼此;另外,一些特定因素促使他们走上歧途,最终面临审判;这些事情在法庭上都无法展开合理探讨。”对个体恶行的分析脱离了历史大环境,历史则沦为犯罪病理学和法律辩论,剩下的只有对此的厌恶或痴迷。这不是说审判有什么不对,但它们不足以成为历史教训,也无法让我们更贴近瓦尔泽一心求索的那种虚无缥缈之物:德国人的身份认同。

  距离施瓦姆贝格受审法院不远处,约莫就在斯图加特的市郊坐落着路德维希堡这座施瓦本小镇过去,符腾堡州的历代勋爵把宅邸建于此。这里也是席勒的出生地(他的故居如今是“维也纳森林连锁餐厅”的分店,隔壁是家麦当劳)18世纪,勋爵的财务顾问、犹太人苏斯——他在纳粹的宣传漫画里是邪恶犹太人的原型——就被吊死在那儿。在勋爵宫殿的大门外,有块牌子写着:“这座城市向您展示其活泼而欢乐的面貌访客若愿意花时间参观除了公园和宫殿以外的景点,会发现她生机勃勃、无拘无束的氛围迄今依旧清晰可辨。”

  我去那儿是为了参观“清理国家社会主义罪行的州司法机关中央办事处”[16]。办事处设在一座昔日的女子监狱内。与之毗邻的是建于17世纪的巨大要塞,直到1990年前都用作监狱,如今则摇身一变成了刑法博物馆。为我开门的青年礼貌地冲我笑笑,列了份馆藏展品的名单给我:一架一直服役到1940年代末的断头台,拇指夹囚服,犯人用来上吊的绳索和皮带,一间经过修复的死囚牢房,一把刽子手使用的斧头、描绘酷刑的彩色图画,以及犹太人苏斯最后一餐的菜单:肉汤、炖小牛肉、煮豆子和白面包。

  在车站接我去“清理国家社会主义罪行中央办事处”——请注意,这里的用词是纳粹罪行,不是战争罪行——的出租车司机不是很喜欢这趟差使。一开始他假装不认识路,后来就办事处为何应被撤销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是时候忘记纳粹那档子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事了,不然搞得好像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似的。两德合并啊,国家统一啊,干嘛不多关心关心这些?再说了,不一样不是好东西么?他说个没完。

  办事处的主任阿尔弗雷德·施特莱姆告诉我,在过去,这种事情多了去了。当政府决定要在1958年开放这一机构时,路德维希堡的居民表达过抗议,还扔过燃烧弹。另外,当时选址工作进行得也很困难。但事到如今,随着年轻一代的出现,情况有了改观,施特莱姆说。

  中央办事处存有海量档案,根据人名和地名归档。这里能够说是纳粹历史的官方存储库。每每接手起诉原纳粹分子的案件,检察官就会来这儿寻找档案证据。施特莱姆的一位同事带我在办公的地方里参观时,人们不时会来到他跟前,求他查一查诸如“1943年被关在达豪的施密特”的信息。我的向导和施特莱姆一样,都是律师,常常仅凭记忆就能说出答案。如果实在记不起来,他会打开某个钢质文件柜,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贴有“奥斯维辛”、“布痕瓦尔德”、“达豪”等标签的文件,然后迅速抽出要找的档案。

  施特莱姆不爱言笑。他的肤色和他巴伐利亚式大排钮西装一样灰蒙蒙的。还是小学生的他经历了汉堡大轰炸,从家里逃了出来,之后被转移到捷克斯洛伐克,战争结束时不得不徒步走回汉堡。他说,今天的年轻人根本不可能理解他那代人所经受的压力,那来自希特勒青年团、报刊查禁制度等事物。施特莱姆的父亲是纳粹,供职于铁路公司:“他老说犹太人的事情不是真的。”施特莱姆为此会与他起争执,但老爷子就是不相信事实,哪怕战后也不例外。“我父亲那代人十分天真,”施特莱姆说。“只有在我给他看过档案后,他才改变了想法。”

  中央办事处收集了超过一百四十万份档案:有证人供词、历史案例、盖世太保文件、法庭记录等等。1986年,联合国又提供了三万人的档案。到后来,波兰、苏联、法国、罗马尼亚、匈牙利、荷兰,欧洲各国也陆陆续续送来了资料。只有一个地方除外:民主德国。唯独斯塔西,也就是东德国家安全警察,一直将资料据为己有,不愿公开。

  民主德国在动用法律处置纳粹历史一事上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从很多方面来看,他们的做法和西德截然相反,其目标对象往往是西德司法体系忽略的人。东德的司法、官僚机构和工业界经历过十分彻底的清算。大约二十万人——包括五分之四的纳粹法官和检察官——因此丢了饭碗。东德也举行过战争罪审判;一直到1947年主持审判的都是苏联人,这之后才由德国人的法庭审判被告。

  这类审判进行得很快。与其给被告自我辩护的权利,从而捆住国家(或者说战胜者)的手脚,法庭的做法恰恰相反。以1950年臭名昭著的瓦尔德海默案为例,当值的法官和检察官被告知,由于被告罪行昭然若揭,所以根本用不着证人、辩护律师或档案证据。这也是东德举行的最后几场纳粹审判之一。1957年前又搞过两场,之后就销声匿迹了。总的来算约有三万人受审,五百人被处决。在联邦德国,受审的大约有九万多人没人被处决,因为1949年颁布的宪法废除了死刑。

  在铲除位居要津的纳粹一事上,反法西斯的民主德国比联邦德国做得更好。但是其他纳粹小人物只要做个老实听话的员就可以被网开一面。东德人的做法既残酷无情又老谋深算。这一过程画上句号后,官方总结称民主德国再也无须承担罪孽的负累。正如国家宣传不断指出的那样,有罪之人都在西德。在那里,法西斯分子依然把持着审判席,掌管着工业,造就了经济奇迹。1960年就在以色列总理大卫·本——古里安宣布艾希曼落网后,东德媒体曝光称,在阿登纳政府任国务秘书的汉斯·格洛布克曾参与起草了1935年出台的纽伦堡种族法东德的全国性大报《新德意志报》刊登了一条大标题,“格洛布克是波恩的艾希曼。”

  在这个国家寿终正寝后,如此大赦天下的特殊做法也制造了特殊的问题。比如古斯塔夫·尤斯特一案尤斯特是社民党政治家,他的仕途在两德合并后扶摇直上。七十岁时,他当上了勃兰登堡州议会议长兼议会宪法委员会主席。但就在飞黄腾达后没多久,他栽了个大跟头:1992年3月,某报披露尤斯特曾志愿参军,并在1941年射杀了六名乌克兰犹太人。他第一反应是辩解自己不过是执行命令,但在遭受巨大压力后,只得引咎辞职。

  尤斯特只是许多人中的一个,甚至还算不上是什么大鱼。这件事的有趣之处在于,他在1957年时曾因为反革命行为在民主德国遭到起诉,并被判处四年有期徒刑。罪状是编辑过一份对当局稍有微词的周报。审判他就是在做戏,为的是杀鸡儆猴,恫吓其他知识分子,让他们不敢背离斯大林主义路线。庭审期间,法官其实还宣读过尤斯特战时日记的部分内容,其中就提到了乌克兰的杀囚事件,但后来便不了了之。据尤斯特称,他要是再敢惹当局不高兴,等待他的就是战争罪审判。“斯塔西,”他说,“在战争罪方面是行家里手。”

  有人或许会以为,东德人在经历过摆样子的公审和政治权力对历史记忆的玷污后,1990年后会对政治审判和清算变得较为谨慎。其实不然。把原民主德国的领导人送上被告席,以及一丝不苟地整肃斯塔西特务和告密者,对此人们依旧乐此不疲。在东德,与路德维希堡的中央办事处相对应的是柏林的一所机构,主事者是新教牧师约阿希姆·高克。他的办公室不仅储存了斯塔西所有行动的档案信息,也像是分配信息的一间“药房”。“药房”一词恐怕没用错,因为高克是用医学式的思路来看待自己工作的:他的职责是保障道德洁净;他的档案就是药物,可以治愈一个腐朽的社会。纵然一些批评者——绝大多数都是东、西德的老——管他叫大判官,但很少有人会质疑这位牧师的动机不纯。他既从道德和司法层面也从历史层面对审判表示声援,并在一本名为《斯塔西档案》的书里阐述了自己的看法。这本书几乎每一页都回荡着久远过去传来的声声回响。

  “我们能够大胆预测,”高克写道,“针对个人的审判或许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对原联邦德国纳粹战犯的审判亦是如此。而就某些罪行来看,可能已过了追溯期。但是,就算仅仅出于对受害者的考虑,我们也绝不容许斯塔西的特务得到尽数赦免。很显然,倘若此事成为现实,将会粉碎人们对法治的信心。”

  写到这里,法律上的教训也就到头了。对于历史,他表示:“西德人已经比原东德公民更清楚地认识到,将直面罪恶过去的责任抛给下一代会酿成多大的苦果。有了前车之鉴,已能期待他们不会坐视德国人的疏忽大意成为一种不良传统。”1985年5月8日即二战结束四十周年纪念日这天,里夏德·冯·魏茨泽克发表了一篇著名的演说。文中他提到,“在塑造当下和未来的过程中,缅怀过去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我们现在直面自身不堪往事的姿态,为驳斥德国人大多对过去避而不谈、‘无法哀悼’这一偏见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冯·魏茨泽克引述“无法哀悼”,说明了亚历山大·米切利希和玛格丽特·米切利希夫妇的教诲已深入人心。这次我们一定要行事正确;我们不能允许过去的事重蹈覆辙。这一观点,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一情绪,令不少西德人感同身受。抑或者应该说,西德人尤其感同身受,因为他们——或者最起码也是他们当中一部分人——对曾经纵容身边的纳粹抱有负罪感。尽管报纸专栏作家、神职人员、学者和德国意见领袖从不间断地指出,东、西德未被充分理解的历史之间有差异,但纳粹德国和斯塔西德国之间的区别趋向于模糊化不仅如此,弥漫在“西佬”中间的一丝资本主义胜利情绪再次激起了对胜利者正义的指责;只不过这一次,坐在胜利者高位上的不是西方或苏联盟友,而是西德人。

  这种局面充满了讽刺意味:先是有这么一个德国,戴罪之身的德国,其民众感到被自己“无法哀悼”之痛弄得茫然无措这个德国举行了奥斯维辛和马伊达内克审判,据说如今可以居高临下地审判另一个德国——昔日的反法西斯德国;在两种极权体制下吃尽苦头的德国;步兵方阵整齐划一、正步踢得铿锵有力的德国;经营着让盖世太保做梦都想不到的庞大秘密警察网的德国。随着最后一位纳粹战犯在斯图加特出庭受审,数以千计的斯塔西人员和爪牙正等着在第二轮司法历史课堂上出演各自的角色。返回搜狐,查看更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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